(其實這個章節只是原先預想大章節的三個片段之一,其餘兩個片段要寫兩遼動靜和流州之戰,但是今天肯定沒辦法一口氣寫完,第二段才寫了一半,為了不斷更,就只好先上傳了。)
南朝西京,一座門檻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過的豪門府邸,門庭若市,車馬如龍。
客人都是來慶賀這棟宅子的老家主成為百歲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這把歲數的,本就寥寥無幾,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聲譽的,就真找不出來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場大佬,大多也不清楚這位人瑞的真實姓名,都是喊一聲王翁,更年輕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爺了。王家作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雖然比王老太爺低兩輩的王家子弟都不成氣候,只出了一個南朝禮部侍郎和兩個軍鎮校尉,而且如今還死了兩個,但是所幸老太爺的曾孫很爭氣,一路從北莽軍伍底層攀爬而起,愣是憑藉實打實軍功當上了王帳四大捺缽之一的冬捺缽,如今跟一個高居甲字品譜的隴關貴族聯姻後,整個家族的走勢,可謂蒸蒸日上。
今日慶生,也不是從頭到尾的融融洽洽。作為北莽南朝地頭蛇的隴關貴族,內部盤根交錯,有聯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這個外來戶結為親家的甲字大族不對付,今天王老太爺百歲誕辰,也被殃及池魚,就有人堂而皇之送來一幅字,只有「長命百歲」四個字。
這種肆無忌憚的打臉,就連登門拜訪的客人都看不過去,可是王老太爺竟然笑呵呵親手接過那幅字,還不忘囑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僕役一份喜銀。
老太爺畢竟是百歲高齡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輩打過照面後,就交由那個當了十六年禮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訪客,老人則回到那棟雅靜別院休息,小院不小,種植有數十棵極為罕見的梅樹,王老太爺也因此自號梅林野老。
在這個外頭人聲鼎沸的黃昏中,老人讓院子下人搬了條藤椅在梅樹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攙扶下,顫悠悠躺在了墊有一塊舒軟蜀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離去,按照老規矩坐在一條小板凳上,她很敬重這位脾氣好到無法想像的老人,從她進入這棟院子當丫鬟以來,就沒有見過老太爺生過一次氣,她清清楚楚記得當初自己剛到院子當差,有天坐在內室看著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淺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嚇死了,不曾想老人醒來後只是朝她笑著搖了搖手,示意她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後來她才聽說院中早年有人失職,那座梅林在某個冬天凍死了好幾棵梅樹,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沒了。仍是老太爺開口發話,說天底下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但就沒有一樣東西能比人命值錢,樹沒了就沒了,不打緊,反正這輩子看不到新梅變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靜躺在椅子上,看著頭頂並不茂盛的梅枝,緩緩道:「柴米小丫頭啊,這會兒夏天都要過去嘍,在我家鄉那邊,有段時候叫梅雨時節,因為下雨的時候,正值江南梅子黃熟之時,所以叫梅雨,很好聽的說法,對不對?不是讀書人,就想不出這樣的名字。我年少時就經常念叨一些從長輩那裡聽來的諺語,道理不懂,就是順口,『發盡桃花水,必是旱黃梅』,『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現在念起來,也是會覺得朗朗上口。」
丫鬟滿臉好奇地柔聲問道:「老太爺為什麼就這麼喜歡梅樹呢?」
懶得如此與人健談的老人緩了緩呼吸,笑道:「在我家鄉那裡有著各種各樣的講究,有些有趣,有些無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連花也不例外,比如癲狂柳絮,輕薄桃花……還有這梅花風骨。」
自幼貧寒所以讀書識字不多的丫鬟小聲道:「風骨?」
王家老太爺笑了笑,「讀書人做詩文,以言辭端正、意氣高爽為最佳,就會被稱為有風骨。那麼讀書人做人的風骨,大概就是儒家張聖人所謂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了。這個很難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過我有一點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無脊樑,便看不得別人有風骨,不但不自慚形穢,還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絆子,我呢,最不濟見賢思齊的心思還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撓了撓頭,迷迷糊糊,聽不太懂啊。
大概是說的累了,老人開始閉目養神。
這時候院門那邊傳來一陣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丫鬟趕忙轉頭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擔任禮部侍郎卻始終無緣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爺來了,而且他進院子的時候始終微微堆著笑彎著腰,落後兩個陌生男人的半個身位,當丫鬟舉目望去後,結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開了,因為三人中年紀最輕的那個女子實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廟堂的「老字號」禮部侍郎王玄陵在臨近藤椅後,稍稍加快步伐,對好似睡著的老太爺輕聲道:「太子來了。」
老太爺睜開眼睛,剛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攙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壯年的高大男子就趕忙笑道:「王老太爺不用多禮,躺著就是,耶律洪才這趟空手而來,本就理虧也無禮,老太爺不怪罪就是萬幸了。」
雖然戰戰兢兢的禮部侍郎已經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舊拗不過自家老太爺的堅持,後者站起身後,十分吃力但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訪王家府邸的皇太子無奈道:「老太爺這是要耶律洪才無地自容啊,坐,趕緊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張黃花梨椅子過來,當侍郎大人看到那個絕美女子竟然與太子殿下幾乎同時落座後,頓時眼皮子一抖。
這位從虎頭城戰場趕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顏悅色道:「老太爺以文章家享譽四海,是陛下也讚不絕口的純臣君子,這次我是臨時聽說老太爺百歲壽辰,匆匆忙忙就趕來了,一時間又拿不出合適的壽禮,就只好兩手空空登門造訪,回頭一定補上,還望老太爺海涵。」
老人開懷笑道:「太子殿下折殺老夫了,折殺老夫了。」
看到這些年來言語漸少的老太爺談興頗高,應對更是得體,更沒有犯老糊塗,就怕弄出什麼么蛾子的王玄陵重重鬆了口氣,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還真是沒說錯,看情形,當下只能站著的自己,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書座椅了?
耶律洪才雖說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見,也沒有幾個北莽最有權柄大將軍和持節令明確表示站在他身後,但是此人終究是名正言順的王帳第一順位繼承人,在最重視正統的南朝遺民中,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貴族比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兩位前任南北兩院大王,黃宋濮和徐淮南,其實就都對這個性格溫和的皇太子十分親近,但是隨著徐淮南的暴斃和黃宋濮的引咎辭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種檀這一大撥青壯將領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發低調了。
在一旁束手靜立屏氣凝神的王玄陵當然不蠢,太子殿下這次悄然登門,一半是衝著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缽身份來的,一半則是因為自家老太爺在南朝遺民中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與甲字大族聯姻後,就等於觸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樞,而不是像那些尋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風光,家族也有人當侍郎做將軍的,但其實就是一群依附隴關豪閥的應聲蟲而已。
王玄陵一時間沒來由百感交集。他腳下這塊土地,梅林別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於整個南朝,正是那位氣魄雄渾的慕容氏老婦人,特意為洪嘉北奔的春秋遺民開闢出來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當年那場莫名其妙就發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從中原各國挪至南朝境內的「桃樹」,讓人心驚膽戰,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對他們這些南朝遺民大抵上能算是頗為呵護,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尋釁,事後都會受到耶律王帳不小的責罰,也許不算太重,但絕對不能說是不痛不癢。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雖然稱不上是昔年中原鐘鳴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頂著一個十世翰林的身份,仍舊是數千里流亡,背井離鄉,簡直比泥濘里打滾刨食的喪家犬還不如,哪裡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為身著黃紫朝服的廟堂公卿?
耶律洪才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低聲道:「老太爺,我方才也聽說了那幅字,那隴關第二氏真是無理取鬧!等我回到草原王帳,一定會跟陛下親自說這事,萬萬沒有理由讓老太爺受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著輕輕擺手道:「無妨無妨,這幅字且不說其中含義,就字而言,在咱們南朝說是一字千金也不為過,雖無落款,但顯然是當今天下書法四大家之一的余良所寫,老臣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不愧是『筆畫如龍爪出沒雲間,布滿骨鯁金石氣』,不是那位能讓離陽文壇也佩服的兵鎧參事,如何都寫不出這份意境。再說了,老臣好不容易活這把年紀,也該倚老賣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當是童言無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詩書多言『人生不過百年』一語,這個『不過』委實說得熨帖,老臣就算過不去,又有什麼關係?所以啊,殿下就別掛念這件事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比大動肝火要強。」
聽到老人這一席話,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王家老太爺。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壽星最大,我就聽老太爺的。」
老人微笑的同時,不動聲色瞥了眼王玄陵,後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頭子了,在老太爺面前仍是像個犯錯的孩子,立即慌張道:「不是侄兒多嘴……」
耶律洪才幫忙解釋道:「老太爺,跟王侍郎沒關係,是我自己聽說的。」
老人笑道:「在這院子裡,殿下最大,老臣就聽殿下的。」
耶律洪才會心一笑,看似簡簡單單一句玩笑閒談,就讓皇太子將許多原本已經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夠了,再添柴禾,反而過猶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詩詞字畫,軍國大事隻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爺難以掩飾的疲態,就起身告辭,當然不會讓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著尚書很多年頭的那位王侍郎陪同離開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來是太子殿下親臨,真是瞧不出來,半點架子也沒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爺閉著眼睛,一隻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躡手躡腳去取來一柄圓扇,為老太爺輕輕扇動清風。
微風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氣愈發清減。
老人臉上浮現笑意,喃喃自語道:「從容坐於山海中,掐指世間已千年。」
丫鬟不敢說話。
只是由衷希望這個百歲老人,能夠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開口說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別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爺,放心好了,奴婢還能再扇會兒。」
王家老太爺輕聲道:「趁著今天精神好,跟閨女你多說些話。」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爺不累嗎?」
老人笑道:「還不覺著累。」
丫鬟悄悄瞥了眼院門口,「那老太爺儘管說,奴婢聽著。」
老人緩緩道:「小丫頭,告訴你啊,以後最好不要嫁給讀書人,尤其是有才氣的讀書人,才氣太盛,就容易用在許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轉不定,在一個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許明年就是陪著別的女子了。要嫁給老實人,不是沒有老實的讀書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這個糟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是這種負心漢的讀書人,等到真正靜下心的時候,來不及嘍。」
少女停下搖扇子,掩嘴偷著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聽老人言,是要吃苦頭的。」
少女趕緊說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這麼快,明擺著就是沒有過心,小丫頭你啊,還是不信的。」
少女皺著小臉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讓老頭子獨自待會兒,兩炷香後你再來。」
少女嗯了一聲,端著小板凳去屋檐下坐著,不遠不近,聽不到老人說話,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樹那張藤椅。
老人其實沒有自言自語。
只是神色有些感傷。
轉眼春秋故國沒了,轉眼恩師摯友都已逝世,轉眼異國他鄉二十載。再轉眼,我一百歲了。
然後少女震驚地看到一幕,風燭殘年的老人試圖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過去幫忙,老人沒有轉頭,對她擺了擺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頭痴痴望著那梅樹枝葉。
老人笑了。
李先生,納蘭先生。
咱們中原讀書人的風骨,我王篤,沒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