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是在天亮前見到的陸恆。
見到陸恆時,陸恆渾身血污,眼中殺氣未散。
那混在義和團名下作亂,荼毒村莊、燒殺搶掠的,他一路過來,逢著的,所見盡數殺之。
算算至少有二三百人。
義和團殺洋人、毀滅與洋人有關的一切,陸恆不管;但把刀頭對準自己的百姓,那實在是窮凶極惡。洋人還沒動手呢,義和團先給老百姓搞一遍,這算什麼?
倒是路上遇到個熟人。
是紅燈照的林黑兒。這姑娘倒是有些氣性——她見許多其他支派的義和團濫殺無辜,便帶人去阻止,救出不少險些被糟蹋的女子。
陸恆於是對她另眼相待。只道是林黑兒原本是個神棍之類的,可她這一番做的,卻極合陸恆的胃口。
是林黑兒帶陸恆找到的馬三。
馬三一個月前便到了天津,拜會了幾位天津的拳師。這些拳師有人是義和團的成員。林黑兒作為天津本地重要的義和團力量,與馬三也照過面。便住處,也是她幫忙安排的。
「陸兄弟,你這又大開殺戒啦...」
馬三已是見怪不怪。奉天城裡陸恆殺洋人砍瓜切菜,馬三是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義和團亂七八糟的搞,依著陸恆秉性,遇著這回,若還不開殺戒,那才是怪了。
陸恆卻輕嘆搖頭:「義和團太雜,他們搞洋人無所謂,可禍害百姓,我心中實不暢快。見著便殺了不少。」
馬三點點頭:「裡頭混了好些流氓地痞。」
歷來民間的百姓起事,因著沒有嚴整的綱領和嚴密的組織,容易被地痞流氓惡棍匪類混進去,往往一開始風風火火,不久便人人喊打。
說他們可憐吧,也實在可憐;說他們可恨吧,又不大恨的起來。
感嘆幾句,陸恆對一邊的林黑兒道:「你們這麼搞下去,早晚完蛋。」
林黑兒無奈道:「義和團分支眾多,互不統屬,有什麼法子呢?」
她有些心灰意冷。
陸恆搖搖頭,對馬三說:「準備的怎樣了?」
馬三即道:「船票早是買好,就等你來。不過這段時間天津氣氛緊張,義和團跑到碼頭也鬧過幾次,現在一天只剩下兩班船次了。」
又說:「我們的船票正好是明天的;如果你今天沒到,便需重新買。」
林黑兒此時忍不住開口道:「陸兄弟也要南下?」
陸恆嗯了一聲:「不錯。我本就要南下,馬三走前頭,在這兒等我。」
他說著,頓了頓,仔細瞧了林黑兒一眼,道:「義和團早晚熄滅。你最好早做準備,免得白白付出性命。」
林黑兒默然片刻,嘆了口氣:「可還能怎麼辦呢?洋人可恨,朝廷無力,我們如果不站出來,就要任憑欺壓嗎?」
陸恆搖頭:「希望還是有的,只是還沒來。」
「希望在哪兒?」林黑兒笑的很冷:「沒有希望了。」
陸恆坐下來,仔細對她說道:「你應該讀過書的吧?神州五千年,再黑暗的也經歷過;每逢天下板蕩,總有英雄出世力挽狂瀾。只不過現在還沒到英雄出世之時。不過已經不會太遠。」
又說:「北方是清廷的大本營,最是深沉黑暗,希望的火不會首先出現在北方。如果要有希望,那一定是從南方開始點亮。」
林黑兒怔怔半晌:「真是嗎?」
陸恆很確切的點頭:「真的!」
「那...我們現在所作的,難道錯了嗎?」
她臉色有點蒼白。
陸恆站起來,揮手道:「你們也沒錯!」
「可如您所言,希望不在我們,我們做的,不過是無用功而已!」
陸恆搖頭:「你與王正誼王前輩有交情,知道他與譚復生是至交好友。我問你,你覺著,譚復生引頸就戮,是無用功嗎?」
林黑兒又愣了。
陸恆道:「不是!他失敗,他的犧牲,他留下一股精神!他的精神,讓更多人覺醒!王正誼前輩難道不是為譚復生的精神所感染嗎?更多的有志者,難道沒有被他的精神所感染嗎?救亡圖存,他的精神讓更多人產生思考,產生了求變之心!」
「這就是意義之所在!麻木的人們,需要精神上的變化!」
「義和團亦是如此——義和拳本就是麻木的人們求變的產物。麻木的人們終於開始掙扎,這就是意義之所在!」
「雖然有局限,不凝聚,且牛鬼蛇神扎堆,地痞流氓亂搞。整體上,仍然可以說是積極的。」
林黑兒臉上露出一抹光:「是麼...」
陸恆笑了笑,目光悠悠:「是的。我殺了許多義和團的地痞流氓,但我仍然認可義和團存在的意義。」
......
一夜無話,翌日,正月十八,正是去年宮蘭上船的日子。
陸恆與馬三再九點登上船,十點,船終於從碼頭駛出。
在甲板上,陸恆看到了林黑兒!
她也上船了!
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她昨晚上一夜未睡,想著陸恆所說的希望,便毅然決定拋開眼下的一切,去南方。
她連夜將紅燈照的姐妹安排妥當,讓她們潛伏起來,只帶了幾個最親近的,通過正常或非正常手段,弄到船票,先陸恆一步登上了這艘船。
這著實算是一個意外之喜。陸恆發現,林黑兒這姑娘,似乎開始覺醒。
「我就是想看看,南方到底有什麼不同。」她說:「如果真如陸先生您說的那樣,真正的希望在南方,那便最好。」
又悵然道:「我丟下了這一切...不知道多少同道會咒罵我呢。」
陸恆笑了笑:「你是對的。南方一定會給你不一樣的感受。別人的咒罵不要去管,只要做自己的事。你那些姐妹呢?」
林黑兒道:「我讓她們先潛伏著,等我在南方立足,便把她們都接去。」
陸恆道:「我們的第一站就是上海,大上海是個好地方,你可以在上海立足。上海龍蛇混雜,最難立足也最容易立足。不過我覺得你一定可以站穩腳跟。」
林黑兒笑道:「承您吉言。」
說:「您這次南下是做什麼?也是追尋希望嗎?」
陸恆道:「我知道希望發於南方,所以不必急著追尋;這次南下,一是我師父的囑託,認門歸宗;二是我家中家眷俱已遷往南方。」
他說這話,望著遠去的天津,心中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