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當面問過你,也觀過你,你心口不一,不肯對朕說實話。朕也不是沒有想到你有謀逆的念頭,只是朕想不明白,天底下連三歲小兒都知道日後這江山必定是你的,為何你還要行此下策。所以朕雖然懷疑,卻一直不願相信。陸行遠從密道出來後,朕就在想,倘若你來問朕這密道之事,那便是心無惡念,可你沒有來問朕,朕等了好久,你一直都沒有來,朕很失望……」
「哼,母親果然多疑,那母親是不是還懷疑陸文馳也是我暗中下手殺了的?」
「那倒沒有,陸文馳大約不是你殺的。朕既用觀心術觀過你,也知道按你的性情定不會就此罷手將罪名只歸於陸文馳一人,這件事朕也有些奇怪。」
「可母親終究還是信了我會動手。」
「朕如何能不信?朕一步步地試探你,就是想要洗脫心中對你的嫌疑,可每一次你都讓朕失望。朕將趙無垠補了戶部尚書的缺,你面上不說,心中喜不自勝,轉身就讓他推薦了心腹去任清州知府替你們私運金錠。陸文馳私運金錠是為了中飽私囊,你又是為了什麼?這江山哪一分錢不是咱們朱家的,你若要私運,除了想要瞞住朕添作它用還能做什麼?朕剛封了柳明嫣為郡王,南疆總督府得了勢,你就以南華的金錠拉著柳明嫣與你營私結黨,不僅替你運了金錠,還向她的白沙營借了一萬的兵士!這一萬兵無需朕的虎符便可調動,你借到太液城下來,不是為了對付朕又能為了什麼?」
「於是你便信了?」
明皇搖搖頭道:「你是朕的女兒,是朕一手撫養大的,即便到了這一步,朕還是心存僥倖沒那麼輕易就蓋棺定論。然而你變本加厲,以合併北伐為名,暗中聯合溫帝向他借兵來對付朕!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無異於同室操戈時還引狼入了室?」
「溫帝……此事你從何知曉的?」
「溫帝早已送來了親筆書函。」
「我不信……我不信!瀚江邊慕雲佐沉入江底不過數日,他的書函如何能快過我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朱芷凌驚恐不已。
「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又如何比得上蒼梧國的鴿鷂?」
「鴿鷂?我碧海國哪裡來的鴿鷂?」
「上一次葉知秋來太液城替你二妹懇請聯姻時,送了十幾對珍禽,朕分賜給了皇族內戚,給你的是紅頭鸚鵡,給瀲兒的是錦毛鴛鴦,剩下一對鴿鷂……朕是自己留下用了。」
朱芷凌覺得天旋地轉,原來……原來從那時起,溫帝就已經與母親暗通書信了。
可這是為什麼?雖然自己派了銀花去給溫帝送信說明借兵一事,可是銀花那時並不知曉自己打算將慕雲佐沉於瀚江的打算,就算銀花與鐵花一樣,至今都只是表面聽命於自己,臨陣倒戈去向了母親,或者一開始兩人就算是母親派來監視自己的,那大可以直接將自己所做的事情全部向母親和盤托出,又何以母親事事需要自己猜測,而不是由雙花告知的?
明皇從袖中取出一個一指長的圓筒,從中抽出一張紙丟在朱芷凌的跟前。
「你與虎謀皮,只道是自己聰明,卻不知道早被別人占了先機。咱們碧海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貨銀兩訖。你先把自己的底牌露給了溫帝,那溫帝又不是呆子,他既然知道你在瀚江就會對慕雲佐動手,如何還會把兵借給你?眼下他只消這一封書信,便可借朕之手除了你,簡直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只有你被蒙在鼓裡猶不自知!」
明皇說得臉上又現了怒色,但此番卻是怒其不爭。眼看精心撫育長大的繼位之女,在與溫帝的這番較量中輸了個精光,這讓明皇的自尊無地自容。
朱芷凌瑟瑟發抖地展開紙卷,上面果然將溫帝與自己合謀之事寫的清清楚楚,末了又提到「兩國盟誓百年不破,絕不行同室操戈背信棄義之事。」等冠冕堂皇之辭,將自己賣了個乾乾淨淨。
朱芷凌其實哪裡是那樣愚蠢之人,母親說的道理她自然懂得,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出,溫帝是如何提前知曉了她的盤算的。如今鴿鷂親書在此,她想要抵賴也是作辯不得。
「原來是溫帝的親書坐實了女兒的計劃……。」
「其實有沒有溫帝的書信都沒什麼干係。沒有他的書信,朕也是察覺了你的心思。有了他的書信,朕也還在一直給你回頭的機會。瀲兒頑皮,久出不歸,朕心急如焚,你卻趁機置朕於不顧,故意不去尋找,好讓朕積鬱成疾。於是朕便索性將計就計,躺在這來儀宮中,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麼。可是朕沒料到的是,不管朕病得如何重,你連看都不肯來看朕一眼。朕那時就看著天捫心自問……問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以至於讓你如此的絕情。」
明皇忽然眼中晶瑩:「到後來……朕就問蒼天,難道她真的要走這一步嗎?不到這一步就不肯回頭嗎?朕若是病的再重一些,再咳得厲害一些,她只要進來探望一次,便能發現些端倪,是不是就能罷手了?」
朱芷凌呆住了,她沒料到母親竟然還有這樣的心思,她原以為溫帝是她敗局的關鍵,現在聽來竟是無足輕重。
「可是朕沒有想到的是,朕讓外面那老婆子咳得重了,你反而藉此為名,去了萬壽壇祈福……唉,這祈的是什麼福?你是已等不及地想要昭告天下,朕快不行了,執掌這碧海江山的人該換了吧?朕的這一片苦心真是錯付了……
「苦心?」朱芷凌恨恨道:「母親的苦心怕是都用在了那些密道上了吧。」
明皇聞言不禁哽咽,揚聲道:「你這個孽障,事到如今仍口出逆言不知悔改!朕不在密道中發動機關,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你的一千精兵把朕按在這來儀宮中任由你為非作歹嗎?即便知道了你要兵諫逼宮,朕念你身懷六甲氣虛體乏,還是想給你留條後路,這才留了陸文驃在太液城門親自把守。朕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過了他那一關,但朕曾親自囑咐他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夜將你攔在城門之外,為的就是讓你躲過今夜的禍事。朕本來打算,只要到了明日,親上了撫星台,自會下旨讓你暫時靜養不攝國政,也好給你尋個體面些的面壁思過的由頭。不管怎樣朕還都不想與你撕破臉皮,不料你……你終是不識好歹,執意妄為,釀出今夜這一出無可挽回的大錯!」
朱芷凌忽然似笑非笑,像是在笑明皇,又像是在自嘲。
「原來母親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有我還如在夢中,連我深以為心腹的金羽雙花,也是母皇的人。」
「朕是碧海的國君,別說是雙花,整個金羽營都是朕的掌控,又怎麼會只聽命於你?鐵花事先將你所有的計劃奏報於朕是出於對朕的忠君之心,這是千古不變的正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朱芷凌轉頭看向鐵花,無不揶揄地問道:「事成之後,母皇答應封你什麼?統領?提督?還是驃騎將軍?以至於你們要棄我而去?」
鐵花默不作聲,只面無表情地看著明皇依然駐槍而立。
「如今我做也做了,人也在這裡了,母親待將我如何處置?」
「你……你可知錯?」明皇厲聲問道。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難道女兒的一句話便可改變母親的主意麼?」
「可朕就是要你這一句話!」
「成王敗寇,女兒只是後悔自己還是淺薄了,若再過個幾年,必不會有今夜之敗。」
明皇一怔,點頭道:「你倒是坦誠……不錯,你若再歷練個幾年,朕未必能壓得住你。可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急於這一時?」
朱芷凌垂下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小腹。
「女兒若再不急,只怕這孩子一出世,便要沒了父親了……。」
明皇驚得倒退了一步,一手扶住案角方才站穩,顫聲道:
「你……你知道了什麼?你是如何知道的?」
「該知道的女兒都知道了,不用母親等到要傳位於我時再逼著我動手去殺駙馬。」朱芷凌嗤笑了一聲道:「何況,女兒已把無垠送出了太液城,現在想要追也來不及了。」
朱芷凌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無垠,至少……我護了你周全,只是今夜你我緣分已盡,相見無日,惟望君他朝遠走天涯能安度餘生。
她不覺朝窗外望去,冷月清薄,如銀如水,一切靜好。
忽然跟前「啪嗒」一聲作響,朱芷凌聽到身前似有玉斷之音。
她定睛一看,一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玉簪,正是送走趙無垠之前自己親手簪在他頭上的那一根,被明皇舉手擲來,跌在地上斷成了兩段。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猶如被凍僵了一般動彈不得,但很快又開始渾身顫抖,連嘴唇和牙齒都哆嗦得上下打戰。緊接著,一聲尖利得如同女鬼般的叫聲劃破夜寂,慘烈得如同撕裂了咽喉。
玉簪的殘端上,凝血已成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