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酆朝嘉德四年三月初三,南鄉郡大雨未歇。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天與地之間,樹梢之側際,朦朦朧朧的暖霧瀰漫。丹水書院的學子們伸著腦袋,睜著眼睛,望著瓦檐上流淌不止的水簾,紛紛唉聲嘆氣。
今日,乃是上巳節。
若是天朗氣清,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在丹水之畔,祓禊、祭祀宴飲、曲水流觴。
可惜,門前的雨簾,讓他們的期盼變成了嘆息。
雨滴落在書院青石板上,炸起,濺落,積水處水紋波盪。青石板路連接書院大門到正屋。但見屋宇方正,青磚砌就。
正屋中央,上懸一副『松鹿帛畫』,畫下香案,擺放著一隻香爐,爐中三隻燃香,火星醒目。裊裊沁香緩緩散開,穿過旁門,便是讀書的地方。
矮几上擺放著卷列整齊的竹簡,坐墊分散四周。
左右兩邊,分列二十餘位學子,他們的年紀在少年到中年不等,有的下頜已蓄鬚,有的卻還是青蔥少年郎。
此刻,平常之時被他們視若珍寶的書簡已經無法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下雨的上巳節,讓他們最是遺憾。
在屋子角落,靠近窗口的地方,一名十七歲的少年正在彆扭的扯著自己身上的白色曲裾下擺。
相較之其他人,少年身上的曲裾深衣一眼便能看出來用料顯然更好,其刺紋精美,華貴異常。
此少年貌柔頎長,音容兼美。
窗外的雨風撲在聶嗣的臉上,不顯得有多冷,反而別有一股舒爽之意。
鼻尖縈繞著『雨』的氣味。
須臾,聶嗣輕嘆口氣,纖細的手指放下深衣下擺,抬目望向窗外。光芒折回,側臉生輝。
矮几上的竹簡已經攤開,窗外的枝葉在風雨中起舞。偶有雨滴落在黑色的矮几上,星星點點,透明晶瑩。
聶嗣心想;以往下雨的季節,最適合聽著音樂,躺在床上睡覺了。
只可惜,這些回憶,現在也只能在夢中偶有記起。
「伯繼,你無事吧?」在其身旁,一位面色蒼白,下巴尖細的青年問道。
聶嗣回過神,朝著那青年微微一笑。
「伯異,我無事。」
公羊瑜頷首,摸了摸眉梢,望著窗外久不見停的大雨兀自一嘆,「今日原想大醉一場,不想這場大雨從二月初到現在,下了一月有餘,真是掃興。」
聶嗣鼻翼動了動,能聞得到從公羊瑜身上傳來的酒味。
「伯異,夫子不准攜酒入堂,你忘了?」
公羊瑜先是一頓,心裡嘀咕,旋即目光閃爍,淡定道:「今日是上巳節,攜酒有何奇怪。再者,天要下雨,這種事人怎麼能算到。若是不下雨,吾等此刻已在丹水之畔飲酒,夫子豁達,自是會理解我的。」
說到最後,他語氣中帶著輕輕的『狡詐』語氣。
不用想,聶嗣也知道這是公羊瑜的狡辯。不過他也懶得去細究,公羊瑜喜酒的事情不算秘密,丹水書院的同席們都知道。
「興許這場雨救了你一命也說不定。」聶嗣語氣晦澀。
「嗯?」公羊瑜挑了挑細眉,不解的看著聶嗣。
「你忘了前些時候我醉成了何等狼狽摸樣麼。」聶嗣道。
聞言,公羊瑜哈哈一笑。此刻堂內的學子們都在為上巳節下雨的事情吵鬧,一時間倒也沒人注意公羊瑜大笑。
公羊瑜似是想起了高興的事情,一時間笑得竟有些不能自已。
「伯繼啊,你不說我都快忘了。我還記得你當時醉的已經說起了胡話,其言語莫名其妙,不像是你平常說的。最讓我震驚的還是你說那些胡話時認真的摸樣,好像醉的是我們這些同席一樣。」
是啊,當然認真了。
因為他根本沒醉。
當時他覺得自己沒醉,幾日後他覺得自己醉了,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醉著還是醒著。
到底,他是聶嗣呢,還是蝴蝶呢?
「伯繼,你又露出這副糾結的摸樣了。」公羊瑜眉頭蹙了蹙,「近來,我覺得你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的目光打量著聶嗣的表情,狹長的眼眸露出深深的探究之意。
他和聶嗣因酒相善,彼此或許沒到知心的地步,但是如今的聶嗣和過去的聶嗣,二者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
至於哪裡不同,他又說不上來。
「怎麼會。」聶嗣輕輕一笑,稍稍偏轉腦袋,目光看著矮几上的竹簡。
怎麼會不同呢?
他這張『與新婦比美』的聶嗣臉如假包換,誰能說他不是聶嗣?
對聶嗣模稜兩可的回答,公羊瑜也沒有深究。在他們這個年歲,性情起伏不定很正常。
或許,上次的醉酒真的讓伯繼『傷』到了也說不定。公羊瑜暗自思忖。
便在此時,一名灰衣老者,拄著拐杖,一步一步,穩穩噹噹的走進堂中,其身後的小童目送老者走上學堂主位,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老者出現,堂中學子們紛紛收拾『上巳節不能出去』的可惜心情,規規矩矩,安安靜靜的跪坐墊子上。
聶嗣,亦是如此。
主位上跪坐的老者姓范名瓘,字尚遜,乃是丹水書院的夫子。
丹水書院並不是朝廷設立的『官辦』書院,它屬於私人性質的『講堂』。
事實上,以竹簡為文字載體的現下,莫說『書院』,連『知識』、『書卷』都具有強烈的『私屬』色彩。
范瓘這個『丹水書院』,在聶嗣看來和他所知道的『私學』沒什麼區別。
若真說區別,那便是范瓘的這個丹水書院從不對外招收平民。
能進來聽課的,家裡非富即貴。
富者,交錢交糧孝敬夫子。
貴者,其家中長輩與范瓘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
聶嗣,既是前者,同時也是後者。
儘管如此,想要進入丹水書院聞聽范夫子慧言的人依舊有著難以想像的數量。
蓋因范瓘乃是當世顯學的幾大山頭之一,在天下極具名望。
范瓘不急不慢的理順衣裳,目光掃了一遍堂內的學子們。
「予還以為,汝等今日如鳥雀一般轟散了呢。」
他嘴角噙著笑容,皺紋擠在一起,縷縷白絲垂落雙頰。
面對夫子的調侃,學子們低頭不語。
頓了頓,范瓘接著道:「此番大雨著實惱人,若是平常,予定然同意汝等出去,只是目下卻是不行了。說起來,此番大雨連綿一月有餘,只怕一時放晴,地濕泥爛,汝等也不能出去。」
「倒是可惜,回望過往,曲水流觴,不失為一件妙事。」
不動聲色地,范瓘給學子們心口扎了一刀。
疼的公羊瑜嘴角抽搐,他早就在等著上巳節喝個痛快了。
這場雨,來的真不是時候!
仿佛是在回應范夫子的話,外面的風雨更急了。
莫名的,眾學子都感到些許嘲諷的意味。
范瓘手指捻了捻白須,看著學子們失落的神情,微微一笑。
「既然不能出去,吾等,便繼續講學吧。」
「唯!」
眾學子拱手躬身一禮。
聶嗣的位置距離夫子約莫十步左右,處在『最後一排』。
對於能否聽得見范夫子說的話,聶嗣自己並不是特別在意。現在的他,只是想自己儘快成為『蝴蝶』。
過往盡成雲煙,他現在只想自己能夠平靜的活下去。
學堂內是極度安靜的,除了范夫子念誦的文章之聲,再有便是窗外的雨打之音。
或許,少許學子認真用刻刀在竹簡、木牘上鐫刻字跡也算得上是一種輕音吧。
說起字,聶嗣倒是認識竹簡上鐫刻的字體—小篆!
長方形,筆畫橫平豎直、圓勁均勻、粗細一致、圓起圓收、平衡對稱、上緊下松。
以聶嗣的眼光來看,小篆更像是藝術字體。
不過,鐫刻小篆的竹簡和木牘,在聶嗣看來卻是極其簡陋的。暫且不論一卷竹簡能寫多少字,僅是一卷竹簡的重量就讓聶嗣懷念記憶中的文字載體。
擺在他矮几上的一卷竹簡,上面的字跡是從前的『自己』鐫刻的,上面的文章聞所未聞。
不,用聞所未聞不對,應該是似是而非才對。
有的內容他聽過,有的他沒聽過。
這裡,並不是他記憶中的時代。
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烘青的竹簡,指尖略過一個個精緻的字體,仿佛能感受到從前的『自己』曾經存在的痕跡。
眼眸輕輕垂了垂,濺起的雨滴落在他臉側。
「聶伯繼!」
一道聲音在耳畔忽然炸響,聶嗣回過神。
只見范夫子對他怒目而視,同席們也都對他投來疑惑的目光。
在他們的印象中,聶伯繼還是第一次走神。
一旁的公羊瑜無語低聲道:「雨景竟如此誘人麼,喚你數聲也置若罔聞。」
對公羊瑜的聲音,聶嗣心裡暗自垂嘆,他哪是在感慨雨景。
聶嗣站起身,恭敬一禮。
「夫子。」
范瓘皺眉道:「何以心亂?」
「難不成伯繼也在可惜此次上巳節的事情?」他補充了一句。
在范瓘印象裡面,聶嗣不是『貪樂』的學子,除了好飲酒,治學方面是極其認真的。
聶嗣眼眸垂了垂,「非是如此。」
「何故?」范夫子追問。
「回夫子話,小子無意中見檐下有一黑蛛正在營網,故有所思,因而替之。蛛者何也?人者亦何也?」
說完,聶嗣抬起頭,目光平靜而又充滿認真之色。
同席們聞言,有的低頭沉吟,有的暗自恥笑。
范夫子捻了捻下頜白須,略有沉思。
「天生萬物皆有緣法,以人見蛛,難窺也。」
難窺嗎?
「小子,敢問夫子,以人見蛛可否?」聶嗣不死心的問。
范瓘抬起眼眸看了一眼聶嗣,須臾後道:「可與不可,予不知,不過予卻是知道,蛛,亦有緣法也。」
有緣法麼,這倒是挺能安慰人的。
「小子明白了,多謝夫子解惑。」
范瓘搖了搖頭,「這次便算了,學堂之上,莫要亂心。」
在他看來,聶嗣的藉口挺有意思,他暫時放過了聶嗣。
這番問題,倒也不是聶嗣心血來潮的藉口。他也想看看,范瓘這個『文化人』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答案麼,索然無味。
畢竟,他的經歷和剛剛的問題一樣扯。
范夫子在講述經史,聶嗣在看著竹簡發愣,公羊瑜則百無聊賴的看著手中刻刀。堂內的學子們,各有各的行徑。
不知何時,窗外的雨聲小了,風似乎也歇了,只是雨還在斷斷續續的下著。
范瓘感覺這陰天對他的身體惡意實在太大,胳膊總是有些不舒服。
於是,講了一會兒,他便停下離開,讓學子們自行摸索。
「夫子慢走。」眾學子起身恭送范瓘離去。
「伯繼,你剛剛的問題是認真的麼?」
公羊瑜停下把玩著刻刀的手,在夫子離開的第一刻詢問聶嗣。
「胡說的。」
聶嗣慢條斯理的卷著一字未記的竹簡。
「我覺得你問的很認真,不像是在找藉口搪塞夫子。」公羊瑜注視著聶嗣的側顏,從他的角度,能看見少年如玉的俊臉。
果然是能與新婦比美的男人。
這副面孔若是去勾欄,想必不用付錢吧。
聶嗣卷好竹簡,緩緩站起身。
「上巳節不能遊玩,若是這個問題能讓你開心,你便猜吧。」
聲音落下,聶嗣抬腳便走。
公羊瑜莞爾一笑,起身拍拍屁股伸了個攔腰。
拉開移門,聶嗣立於廊下。
風迎面撲來,吹散他還沒有束起的長髮,白袖飛舞,深衣鼓盪。耳邊,儘是風聲雨響。
書院並不大,作為一個講學的地方,它只有幾間屋子。廊下的學子們,一眼便能看見在書院矮牆之外等候的自家奴婢。
有人相約飲酒,有人獨身孤行。
有人喜笑開懷,有人坐地哀嚎。
坐地哀嚎的人,哭的突如其來,哭的撕心裂肺。甚至,他哭的打斷了聶嗣呼吸新鮮空氣的心情。
風雨中,那人渾身濕透,只顧仰天嚎哭,不問周圍同席們奇怪的目光。
大家都不太明白,這個人怎麼突然哭的這麼慘。
他哭的是極慘的,有同席上前勸解,卻被他甩臂拒絕,他兀自哭泣,仿佛傷心到了絕望。
雨水混合著淚水,頭髮濕漉漉的緊貼額頭,整個人狼狽至極。
到底這個人身上發生了什麼,竟能讓他哭成了這樣?
聶嗣打量著那人,其年歲要遠遠超過自己,當有而立。面色發黃,蓄有青須。
此人他認識,乃是同席中讀書頗為認真自律之人,其名叫賈璠。
平常之時,此人在書院中默默無名,其存在感仿佛和服侍范夫子的小童一般。
這樣一個沉默之人,為何會......突然崩潰?
還是說......
在聶嗣亂想之時,書院外突然走進五六名灰衣青壯,他們頂著大雨,看著嚎啕大哭的賈璠,嘴中罵罵咧咧的指責什麼。這些明顯奴婢打扮的青壯倒是不敢在書院大肆喧譁,只是小聲斥罵。
賈璠被這些人抓走了。
聶嗣目睹了全程,他耳邊聽得見別人的議論。
隱約間,他抓住了兩個詞。
『窩囊』以及『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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