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晉)建興二年(公元三一四年)之後,長安從未有過(今漢)元朔九年(公元三五零年)這般熱鬧。
不止是長安,應該說的是整個關中已經有數十年沒有那般熱鬧過。這個熱鬧不是亂兵縱橫,是大多數讀書人湊堆。
「先漢均田方有文景之治,天下大治才有盛世。」
「均田使耕者有其田,百姓有田而心穩,民心穩則天下安。」
「大漢消滅胡亂,天下之田半數荒蕪,自是大治之時。」
頭戴綸巾,身穿飄逸款式的襜褕,講話的時候要昂揚頓挫,覺得有理必然又是一臉的掌握正義,基本上讀書人都是這樣的共性。
均不均田對於絕大多數的讀書人其實無所謂,哪怕是真的有均田,按人頭算也不過是一人百畝,他們這種能讀得起書的人,早期誰家不是良田千畝甚至更多,一百畝對他們來講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漢國官方有沒有大量持有土地其實也跟讀書人沒關係,他們鬱悶或者說痛恨的是官方限定私人擁有土地的數量,有一個算一個家中的「過剩」土地都被國家回贖,打擊之沉重使民間再無真正豪族。
世家可以是歷代官宦而又人脈寬廣,於民間擁有大聲望的同時,還能左右一地政策,甚至是影響或控制國策的制定。
豪族則必然是擁有數額極為龐大的土地,蓄有大量的奴僕人,至不濟也要歸攏大量的佃戶。
不管是世家還是豪強,兩者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一定要掌握大量的土地,財富可以不用過多,可少了土地就必然無法聚眾。幹什麼都離不開人的現實條件下,人才是一切的根本,一旦無法聚眾什麼影響力都是虛的。
漢國不允許身份地位不到一定地步無法持有大量土地,等於是限制了絕大多數人,尤其是沒來得及搭上「功臣號」馬車的那些人,他們掌握大量的土地數量。
本身擁有的土地被大規模的國家回贖,爵位達不到持有大量土地的標準,不缺以頭撞牆後悔為什麼沒能及時搭上「功臣號」馬車的人,更多的人則是卯足了勁要融合進入當局。
一國之開創,有人變一無所有或遭受沉重打擊,有人從一無所有變成國朝新貴,重新洗牌有人滿意就會有人不滿意,國家新建之初的亂象基本上就是源自於滿意和不滿意。
「不止要均田,還要效仿先漢使土地自由交易,方能開啟真正大治!」
一句話使包括說話的人在內,所有人都是點頭表示贊成。他們不在乎均田的一百畝土地,一旦土地又能自由交易,卻是又能利用手中的財貨,再加上使盡各種手段再次手握大量土地。
劉彥本來就不禁止民間聚會,只是也沒有開明到哪去,一旦哪裡有什麼聚會必然是有官方的人盯著。
原本前來關中的讀書人每天都要聚會高談闊論,之前是各使所能展現才華,等待劉彥要他們談論均田利弊之後,話題也就集中在應不應該均田上面。
隨處可見的是,酒肆中,街道上,高山上,河流邊……,只要是讀書人覺得合適的地方,碰上了能聚在一塊暢聊,都在講均田的事。均田對他們可有可無,均田之後的國策變更才是重中之重,畢竟之前有的例子就是一旦均田就必然開放土地交易。
太多的人在講了,傳播的速度和層面無從限制,服徭役者和被招募者聽到了也加入進去,再由關中蔓延到全國,一時間所有人都在講均田,帶著對均田能夠成為現實的深切期盼。
宮城之中,劉彥帶著紀昌和徐正在漫步。
事實上舊長安城的宮城也沒有什麼好的散步地方,林苑沒有修復就是一片廢墟,道路上、牆壁中、屋子內能長草的地方都是草,今年卻是難得能看到綠色,全是乾枯的草屑在隨風飄蕩。
「已然成為大勢所趨了?」
「能夠憑白獲得,誰人拒絕。」
「卻是在寡人預料之內。」
「此為人逐利之天性。」
劉彥當然知道智慧生物對獲得利益的渴望,尤其是不用付出什麼就能夠獲得。
其實不止是人,就算是動物能夠白撿到獵物也會喜悅。不勞而獲什麼的,誰不會開心?
徐正已經有好多天開心不起來。他很多次想要問劉彥,卻是不管什麼問題都開不了口。他理所當然地認為劉彥不會那麼昏庸,搞出無償均田這麼一個挖掘帝國根基的蠢事,是覺得自己沒有領悟劉彥辦這件事情的真正意圖。
軍方要阻擊,可一旦連軍方將士都渴望均田的時候,高層的意志就無法左右基層,要不然就是以少數在與絕大多數過不去,一旦在所有人都渴望的前提下成為少數派,不管對誰都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幸虧的是,至少現在還有為大義捨身取義的精神,不缺乏為了自己的正確不惜命的人。徐正就在這一股均田浪潮中帶頭掙扎著,要是到了付出此身守護心中正義的時刻,他必然是要犧牲衛道。
「丞相。」劉彥停下腳步看向紀昌,用著和煦的語氣問:「若均田成為國策,丞相以為應當是怎麼個均田法?」
紀昌卻是能看出劉彥滿臉笑容中眼眸里的冰冷。
均田是由三公九卿中的民政體系來提,本來是要小範圍的探討一下……或者說試探一下,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劉彥竟然提議公論。
後面,又有重臣在推波助瀾,要不然就算是速度再怎麼快,也沒有可能會在一兩個月之內將討論均田蔓延到全國,更形成一股決然的大勢所趨。
紀昌是逐字摘句在理解劉彥簡短的那句話,他最為重視的是劉彥話中的那個「若」字,要是沒搞懂劉彥其實沒拿定主意,那數十歲也就白活了。他搞不明白的是,既然劉彥沒有拿定主意,為什麼會允許民間進行討論,一旦可以公開討論,均田勢必是要為眾人所期盼,不是自己綁架了自己嗎?
「臣……」紀昌這一刻覺得自己喉嚨乾澀得厲害,吐出一個字之後忍不住咳了幾聲,那麼一咳嗦心裡的底氣更加不足,略略惶恐地說:「一切但憑聖裁。」
劉彥輕微地點點頭,看向徐正,說道:「太尉呢?」
「臣對均田依然抱有疑慮。」徐正從來都是這個態度,哪怕是均田看著已經成為大勢所趨。他聲音聽上去也是乾澀,行禮後卻說:「若您決定均田,臣哪怕再有疑慮,也必將遵從您的意志。」
劉彥已經知道徐正反對均田的原因,會對軍方的求戰之心造成嚴重打擊是一方面,難得的是一幫武人卻目光足夠長遠,推論出均田其實利在當代禍在子孫,甚至都有了均田是在鼓勵天下人覺得不如意就打破一切再來一次重新分配的結論。
廟堂之上呈現詭異的一面,本來應該著眼長久的民政系統沒了自己該有的長遠目光,只需要重視眼前的軍方卻在思考未來。
其實也不是什麼詭異,主要是現在文武的劃分只是官職,不管文或是武卻是都有著高質量的素養。說白了就是文人也不是不能上陣殺人,武人不殺人也不是不能當文官,兩者之間只是職責不同,卻不會出現難以橫跨的界線,誰都有換個位置都能幹活的本事。
軍方中的絕大多數將士也在期盼均田,一旦均田誰都能增加名下的持有土地數量,誰會去拒絕這種好事?相對比其它群體的熱烈,軍方卻相對保持克制,也就是私下裡閒聊的時候提上幾句,可不會連正事都不幹了。
「使耕者有其田為大勢所趨。」劉彥又重新邁步,當朝丞相和太尉落後一個身位跟著。他講道理一般地說:「我輩浴血奮戰,不正是為自己富貴?若是民心如油沸騰,我輩的富貴可能長久?」
絕對是天大的實話,他們已經成為最為富貴的一個群體,手裡面瓜分著蛋糕最大的那一塊,總是應該漏出點什麼讓其他人也能嘗一嘗,要不然什麼都沒有的人才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一直富貴下去。
劉彥執行如先秦的土地國有政策,一開始是怕軍功爵沒有足夠土地的前提下崩潰,也是要用土地的賞賜刺激軍隊奮勇建功。他後來逐漸發現自己遭遇的情況與始皇帝不同,始皇帝是因為手裡的土地不足以賞賜有功將士苦惱,他卻是因為有太多閒置的土地在苦惱。
漢國一直有屯田兵團,也是為百姓租賃土地大開方便之門,不就是要將閒置的土地最大程度的利用起來嗎?
長期以來漢國也一直是在為糧食短缺而煩惱,雖然說是因為戰亂的破壞和土地的銳減,導致建國之後生產一直跟不上消耗,可是怎麼鼓勵生產真的是一個大學問。
「大漢疆域之遼闊,卻是地廣人稀。」劉彥一想到超過五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有一千七百萬人口就腦仁疼:「北地與西南大部空置,甚至有無人區,寡人心中憂慮。」
漢國取消了「州」這個行政級別,劉彥是孤家寡人沒有直系親族也不存在封王的諸侯國,體制是很純潔的郡縣制,要稱呼某地卻是麻煩了許多。
北地泛指的是包括黃河南北兩岸和以北,以先漢的行政劃分,包含原先的冀州、幽州、并州、關外草原和東北。
西南則是東漢行政劃分的交州刺史部(含交趾)、夷州刺史部的南部和中南半島。
對了,中南半島已經算是漢國疆域,只是不像其餘本土的郡縣為中央直轄,是被當做自治領,也就是所謂的殖民地。
自治領和殖民地就是現代的稱呼,今時今刻應該稱呼為羈糜區。
羈糜區的首創是在西漢,也就是軍隊攻下一地,可是中央沒辦法將手伸得那麼長,畫入疆域圖確定為本國所有的同時,中央任命本國的某個人或是當地的土著為行政長官,可實際上當地是沒有繳納賦稅,只會一年中以進貢的模式向中央繳納類似於保護費的錢財或是物,很多時候都是不值錢的玩意。
受於通信和交通的不便利,中央能夠控制的地區不會太遠,只能是羈糜區的管理方式來,類似的行為一直發生到滿清時期,只是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命名。
「開疆拓土為何?」劉彥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地說:「不能只是地圖上多了一塊地盤,不能利用必然無法長久據有,想利用起來則需要有人。」
所以說,劉彥對於均田的構思很明顯,主要還是想要最大限度地將土地利用起來,出發點與呂后在特殊時期一致,卻比呂后有更多的顧慮。
事實上,呂后的均田也是收買有爵者的一次「大放送」,沒爵位依然是寸土未賞,按人頭賜田是文景的事。
諸夏講「以史為鑑」,無償均田已經顯示過壞處,西漢的終結就是百姓希望再來一次均田,結果是有相似理念的人匯集成為洪流將王莽推上帝位。雖然說王莽稱帝之後真的下令均田,可是理想總要被現實無情的摧殘,要是沒有「臥底」在起義軍的劉秀,也是劉秀足夠的優秀,要不然漢皇朝基本也就走到歷史盡頭了。
劉彥當然不想開那種沒有付出就能有所獲得的壞頭,要不然就是在鼓勵好吃懶做,所以真不是要搞什麼無償均田。
「臣明白了。」紀昌雖然明白,內心裡卻是比吃了黃連還苦:「丞相府會立刻行動,下令北地以及西南丈量土地。」
徐正內心的陰霾消失,卻依然遲疑:「蠻荒之地均田?以何為由?」
真正想辦事還會缺了理由?就是將事情辦得漂不漂亮罷了。
紀昌是真正的迷了,均田風潮已經成勢,結果還是要分散人口的那一套。他當然希望國家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有百姓的身影,可也要百姓願意去,之前好幾次都沒有辦成,證明事情絕對沒有那麼容易。
「大災之年,用得上百姓的地方甚多。」劉彥慢斯條理地說:「有功必賞,天道酬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