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府的長房夫人,隆慶皇帝的堂妹朱靜怡,是出了名的潑婦。
生於南疆。
長於南疆。
據說,在嫁人之前,她除了揮鞭子打人,再也沒了旁的喜好。
雖然,在嫁給定國公徐文壁當續弦之後,已較之前有所收斂,但,也僅僅是「有所」收斂而已。
傳聞,她為了與定國公徐文壁的平妻李氏掙個高下,掐鞭子逼著自己的兩個女兒練琴,並揚言,要讓兩個女兒變成琴藝宗師,讓李氏生的女兒自慚形穢,再不碰琴弦。
只是,那位朱夫人的兩個女兒,實在不是練琴的材料。
個個都如她們的母親一樣,鞭子能玩兒出百八十種花兒來,而琴藝……
咳,據說,那兩位閨秀,皆是練了整整三年琴,仍沒人能彈出一首完整曲子來,琴弦,卻是一如剛開始練的時候一般,不超過三天,就得送去樂器鋪子更換!
此事,早已成燕京名門笑談,隆慶皇帝,亦早有耳聞。
「媛兒喜琴,父皇也是知道的。」
「彼時只想著,索性已經到了門口,不妨進去瞧瞧,有沒有稱心的琴,正待尋主,便跟著定國公府的嫡小姐徐婉玉一起,進了那樂器鋪子。」
朱堯媛一邊說著,一邊將裝了梨花酥的碟子,小心的放到了隆慶皇帝面前。
「那鋪子裡,有張頗有些年份的琴,樣式古樸,卻聲音清亮。」
「媛兒一見,就喜歡上了。」
「只不曾想,那店家,竟是個不識趣的呆蠢之輩,任媛兒遣去交涉的人說破嘴皮,也不肯將那琴出手。」
說到這裡,朱堯媛孩子氣的抿了下唇瓣,似是對那拒絕了她的店鋪主人,頗有幾分怨懟。
「媛兒想著,許是人家覺得我年幼,出不起高價,才這般態度惡劣,便想著,去跟翎鈞哥哥求告,使他去與人交涉。」
「恰好彼時,定國公府嫡小姐徐婉玉的琴,也已由那鋪子裡的仆侍取了出來,無需再等,我們二人,便攜手離去了。」
冬天,本就乾燥。
這會兒,朱堯媛一股腦兒的說了許多話,自是口渴的厲害。
她頗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站在隆慶皇帝身後的麥子公公,紅著臉頰,使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唇瓣。
「瞧老奴這記性!」
「竟忘了給公主添茶!」
麥子公公,一個活成了精的老太監,怎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之前,佯裝打盹兒,自然是為了「避嫌」,不讓自己「知道」太多皇家密辛。
皇宮內院,自古以來,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險地。
在這種地方生活,除了帝王,哪個不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麥子公公一邊告饒,一邊跟站在亭子外邊等吩咐的小太監招呼了一聲兒,然後,從衣袖裡,取了一隻小盒子出來,抽出銀針,扎了幾下兒碟子裡的梨花酥,毫不避諱朱堯媛的,對她捧來的梨花酥,試了下毒。
這是宮中慣例,對誰,都沒有例外。
「這梨花酥,是我和翎戮哥哥在坊市買的。」
「本打算,昨晚就給父皇送來品嘗的。」
「是母妃不允,才拖到了現在。」
朱堯媛笑著往隆慶皇帝面前湊了湊,用筷子夾了一小塊起來,送進了自己嘴裡,面露委屈。
「父皇再忙,也不差吃兩塊兒點心的工夫罷?」
「母妃總這麼死板守舊,難怪不得父皇歡喜!」
「休要胡說!」
「你母妃賢淑懂事,甚得朕心,你聽何人編攥謠言,說朕不喜歡她的?」
都人出身的李氏,一直是最讓隆慶皇帝省心的妃子。
她謙遜懂事,遵禮安分,對他的習慣,亦記得清楚。
雖然,她不善爭寵,但與她相處,隆慶皇帝卻總能覺得莫名放鬆放鬆。
即便,是遇上番敵威逼或天災禍民,他也總能在聽她彈上幾曲後,安然如夢。
「沐家二公子說的。」
「昨兒,媛兒還險些跟他打起來呢,就在父皇說的那個,樂器鋪子門口。」
「嘖,若不是碰上他,今日,媛兒便能如願以償的,用那讓媛兒惦記了許久的琴,給父皇彈曲子聽了!」
提起「那張琴」,朱堯媛頓時便紅了眼眶,「這下可好!連鋪子都燒了,那琴,怕是也沒了!」
「早知,早知會有這麼一檔子事兒,媛兒昨日,就不該把那琴留下,讓那鋪子的東家調弦!」
「翎鈞哥哥若是跟媛兒問起,跟他借的那一萬兩銀子,花去了哪裡,媛兒可如何,如何跟他交待!」
說罷,朱堯媛的眼淚,便順著臉頰,奔涌而下。
她終於可以哭了。
終於可以有一個合乎情理的因由,光明正大的,表達她的難過了。
她再也見不到那人了。
再也,再也……
「公主節哀。」
「是如松失職,未能阻止那姓沐的小子作惡,毀了公主的心愛之物。」
姜如松是個直性子。
尋常里,最見不得的,就是女人抹眼淚。
四條人命。
一張好琴。
雖然,他不懂音律,但從朱堯媛不惜跟翎鈞借錢,也要買這張琴來看……
朱堯媛尚未成年。
一月所得銀俸,不過百兩。
一萬兩銀子。
這怕是,她省吃儉用,存到嫁人,都未必能還得上的債務!
那四個枉死之人的親眷,他尚能照料。
可,一萬兩銀子,卻不是他這兩袖清風的人,只依靠俸祿,能償還的起的!
況且,瞧朱堯媛哭得這花容失色模樣,恐怕,於她心中,那張琴,遠不是一萬兩銀子,堪相較價值的才是!
「也,也不能全怪你。」
「這事兒,還是,還是得怪,怪那個姓沐的壞東西!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瞧我好欺負,才故意,故意這麼做的!」
朱堯媛的哭,毫無美感可言。
因為,她是真的在哭,而不似那些,為了爭寵,佯裝出來的梨花帶雨。
聽朱堯媛口氣,應不似自己猜測的那樣,與那個什麼樂器鋪子的東家,有不清不楚關係,隆慶皇帝才是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就說,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怎可能懂男女情事。
哼,果然是黔國公那老匹夫,在壞他女兒名聲兒!
「不過是一萬兩銀子,哭什麼!」
「你可是我大明朝的公主,為了這麼點兒銀子哭,成何體統!」
確認朱堯媛沒與人私相授受,隆慶皇帝的心情,也是隨之開朗。
「傳朕口諭,黔國公府嫡子沐德豐,殘害無辜平民,罪大惡極,貶為庶民,發配西北大營,以兵士之職,戍守十年。」
「黔國公沐昌祚教子無方,罰俸一年,閉門思過三月,賠償遭其子沐德豐惡意損毀古琴一張,折白銀三萬兩,於瑞安公主。」
「限三日內清償。」
「逾期以日利三分記,增罰其子沐德豐戍守之期,期滿之前,不得入京。」
隆慶皇帝說的隨意,所罰內容,卻是足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背脊冰冷。
世人皆知,西北大營,是翎鈞幼年寄居之地,現在的西北大營統帥,姜如柏,向與他關係親睦。
世人皆知,對朱堯媛這個妹妹,翎鈞一向偏護的厲害。
隆慶皇帝使人傳口諭,將沐德豐發配西北大營戍守,無異於,將沐德豐的生死,交給了翎鈞「裁決」。
畢竟,西北苦寒,像沐德豐這種,自幼嬌生慣養,從未遭過苦累的世家子弟,熬不過刑期,簡直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當然,比發配沐德豐更讓沐昌祚難受的,應是隆慶皇帝還罰了他的俸祿,禁了他的足,威脅他賠償朱堯媛「損失」。
雖然,黔國公府並不依靠沐昌祚的俸祿維持,時非戰事,沐昌祚尋常時,也鮮少出門。
但,這道口諭,卻章示了隆慶皇帝的態度。
因為有其胞弟沐昌世覬覦,沐昌祚這國公之位,一直坐得提心弔膽。
他的母族,已經徹底衰落,他嫡妻的娘家,亦因多年前擇錯了效忠之人,多年未得隆慶皇帝重用,唯有他的平妻王氏,也就是沐德豐的生母,娘家尚有兄弟於朝中掌權。
這,也是他嫌棄嫡長子沐睿,而欲扶持次子沐德豐承爵的根本原因。
而現在,沐德豐被貶為庶民,承爵,已全無可能,他與平妻王氏,又是除了沐德豐這一根獨苗兒之外,再也未養出其他男丁。
換句話說,經此一事,若他不能讓他的平妻王氏,儘快再給他生個兒子,他便將失去,王氏母族的幫扶,從而,處境更加尷尬。
再往壞處想。
若沐昌世趁此機會,對他落井下石,那……
「媛兒年幼,要這許多銀子,恐亂心性。」
「故懇請父皇,除將媛兒跟翎鈞哥哥借的那一萬兩銀子歸還外,其他賠償,悉數用於賑濟苦寒學子,使其能安心研習為臣之道,待將來,學有所成,為父皇解憂。」
常言道,財可通神。
但,卻鮮少有人知曉,這「財可通神」的後面,原本還有一句說辭。
亦可招災。
朱堯媛知道,她一個母族乏勢的公主,突然入手這麼一大筆銀子,必會惹來嫉妒怨恨,從而身陷囫圇。
雖然,有翎鈞護她,那些「牛鬼蛇神」,未必敢在明面兒上給她為難,但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終究不可能賴在三皇子府里不走,更不可能,從三皇子府,登輦出嫁。
所以,她聰明的選擇了,破財消災。
用這筆「不義之財」,為自己博一個好名聲兒的同時,讓隆慶皇帝對她更多幾分偏愛。
她總有一天,是要為萬敬初報仇的。
那溫潤如玉,宛自九天謫落的男子,又怎是沐德豐那潑皮的一條賤命,可以償還!
黔國公府。
不,連同沐德豐的母族,都該為他償命。
為了那一天,她,必須積累足以與之相抗的力量,或者,讓她自己的價值,高過這兩者總和。
資助苦寒學子,就是個很好的法子。
幾兩銀子,就可資助一人。
兩萬兩銀子,數量將何其可怕?
就算她再怎麼倒霉,也不可能幾千學子裡,都出不了幾十個,能致仕的人罷!
雖然,世事無常,致仕之人,從不乏為了前程,丟棄良心之輩。
但這於她,卻是無礙。
她是公主,總有一天,會被父兄當成,拉攏重臣的棋子外嫁,然,也正是因為如此,那些受她恩惠的仕子,才不敢「忘恩」於她,以防將來,她成了他們仕途上,傾盡畢生心力,也無法破除的堅牆。
「准了!」
朱堯媛的「懂事」,極大的取悅了隆慶皇帝。
他大手一揮,應下了她的訴求,並「順便」對她的「懂事」,進行了嘉獎,「傳朕口諭,將銀子一併送至三皇子府,責三皇子為赴考的寒門學子安排食宿,受恩者,需為瑞安公主頌德。」
眾所周知,翎鈞在燕京,有一處客棧產業。
隆慶皇帝傳喻,命他為寒門學子安排食宿,他自然會取其便利。
這般做法,一來,可使其產業盈利,二來,也有利於,他與這些學子結交。
隆慶皇帝一向謹慎,鮮少給自己的兒子們放權。
而今日,他這般明顯的扶持翎鈞……在旁人看來,已嚴重到,足夠引起誤會,讓人以為,他是準備立翎鈞為儲君了!
「此事萬萬不可,父皇。」
這世上,從不存在什麼好處,是可以不付出代價,就能獲取的。
朱堯媛輕輕的搖了搖頭,上前,拉住隆慶皇帝的衣袖,認真的拒絕了隆慶皇帝說的這個,看起來能令她風光無限,實則會將她推上風口浪尖的「賞賜」。
「他們是社稷之臣,父皇臂膀,媛兒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堪受他們頌德?」
「媛兒懇請父皇,收回成命。」
朱堯媛一邊說著,一邊恭順的在隆慶皇帝面前跪了下來,「想那商鋪之中,受害殞命的幾人,應是受媛兒與那沐家二公子爭執所累,故懇請父皇,命人將他們斂葬,勿使他們暴屍荒野,遭犬狼鳥蟲啃噬,難入輪迴。」
「此事,就交你督辦罷,如松。」
隆慶皇帝的唇角微微上揚,顯然,是對朱堯媛的「明事理」非常滿意。
起身,緩步上前,親手將朱堯媛從地上扶起來,然後,對她露出了微笑。
「你這孩子,性子真是像極了你母妃!」
「如你這般諸事不爭,將來,嫁去夫家,豈不是要讓那後院裡的平妻姬妾,欺負擠兌的,連夫君面兒都見不上!」
「心悅媛兒的人,自不舍讓媛兒委屈。」
「反之,媛兒又何必自貶身份,辱我皇家威儀?」
朱堯媛唇角微揚,像是全不在意,隆慶皇帝說的可能。
而事實上,她也的確是不在意的。
她母妃說過。
女人這一生,應只有一人,值得你彈《鳳求凰》。
而如今,那值得她彈《鳳求凰》的男子,已經死了,再也見不到了,那,她嫁給什麼人,嫁人後,是不是會遭冷落,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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