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不知道,趙昚卻是知道的。
反腐從來都是皇帝權勢的象徵,只有擁有強大權力的皇帝才能冒著得罪官僚集團的風險展開反腐行動,一般權勢比較弱的皇帝是沒有這個能耐的,大臣們根本不怕他。
而有些時候,貪腐的甚至就是皇親國戚,就是皇帝的自己人,要查貪腐,就要查到自己人頭上,牽連太大,根本辦不到,只能聽之任之。
不是每個皇帝都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冒著朝廷混亂的風險來一場堅決的反腐鬥爭的,因為有些時候貪腐的人就是他們的統治根基,動了就是自掘墳墓,根本動不得。
而且更多時候,皇帝這般的作為也不單單是為了肅清社會風氣,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勢,讓更多符合自己心意的人上位。
所以,這本身就是絕對權勢的象徵。
趙昚對此非常嚮往。
在做皇帝以來這段時間裡,趙昚多次下達政令,調撥款項辦理戰後事務,竭盡全力修復戰爭給南宋帶來的創傷。
可以說是政績斐然的。
但是那也只是看上去政績斐然,實際上趙昚知道自己所推進的一系列行動基本上是進展緩慢的。
很多時候明明預算的錢是夠用的,等過一段時間以後,又有錢不夠用的奏表遞上來,請求繼續撥款,否則事情難以推進。
修城池,修道路,修房屋,買糧食賑濟災民等等,明明錢是夠用的,但是用著用著就不夠了。
趙昚很生氣,下令嚴查,卻查出來一堆敷衍之辭,什麼城池損壞程度遠超想像,什麼災民人數遠超想像之類的。
這些都是屁話,誰信誰是傻子。
他當太子的時候就知道一些大宋朝廷辦事的規矩。
比如要辦事情的時候,往往是錢款尚未出國庫,就要被負責官員拿走兩到三成。然後底下一級一級的辦事官員層層瓜分。
你拿一點,我拿一點,大家一起瓜分國帑,最後等錢到了要辦事的人的手上時,已經寥寥無幾。
辦事的人不甘心。
憑什麼你們能拿,我就要老老實實辦事?
不行,我也要拿。
於是他們再拿一點。
等最後真的需要辦事的時候,錢還剩下兩成就謝天謝地了。
所以大宋朝廷每每決議要辦大事的時候,最後的結果總是不如意,不是這裡出問題,就是那裡出問題,然後一堆人互相扯皮,推卸責任,甩鍋給別人。
可是趙昚知道,歸根結底,還是錢出了問題。
錢為什麼出問題呢?
被人貪了唄!
還能怎麼出問題?
趙昚不是不知道大宋官場的陋習,也不是不知道這裡頭到底有多大的貓膩,要是把這群貪官污吏全部拿下,換上一群清正廉潔的官員,那麼大宋朝廷辦事的效率能立刻提升十倍,大宋立馬就能富國強兵。
那個效率提升是顯而易見的。
但是,這可能嗎?
趙昚苦笑連連。
別人不清楚,他還不清楚啊?
要反腐,首先就要衝著趙構來。
就他那位養父、傳給他皇位的那個人,他的所作所為真要按照大宋律法來看,砍十次頭都不為過。
趙構的所做作為那是相當的夠勁兒,他不僅自己主動從財政拿錢,還不斷問趙昚要零花錢,這都不夠,還要賺外快。
趙構賺外快的方式就很有趣了,他承襲了西漢館陶公主和東漢十常侍的優秀傳統,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幫人辦事。
具體方式就是有人想要當官或者升官,那就和趙構身邊的人結識,出錢和對方進行友好的交流,達到初步互信的條件之後,再出錢打通趙構的關係。
趙構收到錢,確認無誤,就會在趙昚前來拜見他的時候,向他「推薦」一些「經世之才」,讓趙昚予以任用。
趙構倒也沒有插手具體的朝政和軍事問題,不推薦這方面的「人才」,他推薦的往往是國家工程方面的人事,牽扯到財政。
趙昚不想答應,但是畢竟沒有涉及到軍隊、行政等敏感問題,他的皇位又是趙構讓給他的,他實在沒有底氣和趙構頂牛。
十次裡面,起碼有八次他都要答應,剩下來兩次他實在是不想答應,實在是無法忍受,趙構看他的表情不對勁,自己主動退讓了,不和趙昚真的鬧不愉快。
一拉一扯之間,趙昚就這樣給趙構治的死死的。
底下貪官污吏到底有少人是在為趙構辦事,是在為趙構斂財,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能怎麼辦呢?他還能對趙構的錢袋子下手?
一個政治正確的「孝」就把他給壓得死死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是真的很想反腐,很想把貪官污吏們收拾一下,可是他辦不到。
每每念及此,他都覺得心裡有一根刺,扎的他很疼,疼的很難受,也很無奈。
於是在張浚又來找他匯報重建軍隊的進度的時候,趙昚就對張浚說了些心裡話。
「德遠,你說蘇詠霖殺了那麼多貪官污吏,會不會引起什麼動亂啊?」
張浚眨了眨眼睛,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趙昚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低下頭想了想,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
「蘇詠霖乃開國皇帝,威望很高權勢很大,他想反腐,想懲治貪官污吏,是絕對可以辦到的,至於動亂……那種規模的,估計不至於。」
「不至於啊……」
趙昚惆悵的嘆了口氣,緩緩道:「真好啊,德遠,你說咱們若能懲治一批貪官污吏,大宋的局面會不會也好上很多呢?那些混賬東西貪污國帑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卻要裝作不知道,好難受啊。」
張浚知道皇帝的想法。
他未嘗不想這樣做,他也痛恨貪腐,但是思來想去,他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是不行的。
所以他決定說一個趙昚肯定讀過的《資治通鑑》當中的歷史故事來回答趙昚的問題,剩下的,就讓趙昚自己去想明白。
「魏孝武帝西奔後,北朝魏分裂,西魏受控於宇文泰,東魏受控於權臣高歡,當時,行台郎中杜弼對朝中文武貪腐的情況很不滿,便向高歡提出建議,要求反腐,整頓吏治。
但高歡卻回答說貪腐的事情他都知道,可是現在,他不能追究,杜弼很是不解,就詢問他為什麼,高歡解釋說,貪污的陋習由來已久,這他知道,但當時的局勢,是天下三分。
往西,是宇文泰控制的政權,高歡部下很多將領的家屬都在他那裡,往南,還有南朝梁國的武皇帝蕭衍,他當時正在大力推進禮樂教化,聲威很高,中原文士多嚮往之。
高歡覺得自己如果不給手下人一些甜頭,那麼將領們怕是都會往西跑,投奔宇文泰,文士們都會往南溜,投奔蕭衍,到時候,高歡還能靠誰來打天下、穩定勢力呢?」
趙昚聽後,冷靜地看著張浚。
「資治通鑑,我是讀過的,德遠,你是想勸我說如今北明強勢,我大宋弱勢,我若不能給部下官員一些甜頭,則他們都會往北逃?」
張浚當然就是這個意思。
北明強大、南宋弱小,這是天下人都看在眼裡的事情,而且北明絕對有覆滅南宋的能力,這也是天下人看在眼裡的事情。
南宋之所以還能吸引人,無非就是相較於北明的「寬仁政策」,是人上人們所追求的天堂,如果你連最後的「寬仁政策」都沒有了,你還有什麼?
大家還不如直接去投靠北明,老實點,收斂一點,最後還能成為勝利者,搞不好還有更大的政治收益。
何苦在你這南宋成為失敗者、成為北明統一之後的二等公民呢?
搞清楚你的核心競爭力啊趙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