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曹府。
哪怕是在後半夜,曹操已經命人卸下了「大將軍府」的牌匾,更換上了「曹府」的字樣。
儼然,與羽兒的一番話讓他意識到自己有點兒飄了。
與此同時,他更是連夜派人飛鴿傳書,吩咐冀州的細作,將曹操替袁紹請「大將軍」官銜一事想方設法散播出去。
這點至關重要。
正堂之中,曹操幾乎一夜未睡,他還在琢磨著眼前這封請官的奏書。
其實,核心之處唯獨兩處,羽兒的官職與許都令的人選。
羽兒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僅僅敕封一個太學總長,曹操都覺得小了…小太多了。
可關鍵是羽兒的性子啊!
這個長公子,曹操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性,羽兒是不願被這規矩、官職束縛住,本質上嚮往的是自在逍遙,如此這般,他的官職只能從長計議了。
至於許都令…這個官職至關重要,偏偏…曹操心頭並沒有太合適的人選。
不過,羽兒舉薦的這個滿寵…
「咳咳…」一聲輕咳,幾名親衛步入正堂,曹操問道:「讓你們調查的人查出來了麼?」
兩個時辰前,羽兒離開時,曹操就命人去調查滿寵此人…
這些親衛的辦事效率極高,接連問過許多人,算是有些眉目。
「稟報曹公…」侍衛如實道:「滿寵字伯寧,山陽郡昌邑人,在當地算是小有名氣,不過…他從小對人手段殘忍,不留情面,故而長這麼大並沒有什麼朋友!」
「十八歲時任督郵,當時郡中有豪強殘害百姓,縣官派滿寵前去糾察…這些豪強聽聞滿寵名號,竟主動前去請罪,表示不敢再作惡!」
唔…
此言一出,曹操微微抬頭,十八歲任督郵時就能讓豪強、地主畏懼了麼?
他的手段?他那不留情面的性子,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
這點倒是與他曹操頗為相像,當年…曹操二十餘歲,剛剛太學畢業,任洛陽北部尉,也是鑄五色大棒棒打權貴,讓京都權貴聞之膽寒。
在這點兒上,曹操覺得滿寵還挺像他的…
一時間,曹操對羽兒舉薦的這人更好奇了。
「還有麼?」
曹操急問…
親衛如實講道:「後來,滿寵代理高平縣令,縣中督郵貪污受賄、中飽私囊,擾亂吏政,就是此滿寵派人將其抓捕並拷問,督郵仗著自身背景不服滿寵,竟是活活的被他給打死,就是為此…滿寵憤然棄官而去!」
霍…打死督郵?憤然棄官而去。
這事兒,咋聽的這麼熟悉呢?
似乎…這檔子事兒,曹操也幹過呀,嘿!
曹操的眼眸抬起,登時,他覺得…這滿寵有點意思,簡直就活脫跟他曹操的性子一模一樣。
滿寵任高平縣令時,打死督郵…
曹操昔日任頓丘令、濟南相時,不也是頒布十罪疏,懲惡揚善,讓那些豪紳氏族恨透了,讓那些百姓愛透了麼?
嘿…這麼一琢磨,曹操突然覺得羽兒舉薦的這滿寵,有點意思啊。
說到底,曹操奉行的是「亂世用重典」,這點…與他接受的教育有關,與他對法家學派的追崇也有關,而依著他如今的身份,所謂「亂世用重典」…他曹操必須找到一個與自己脾性相似之人。
而這滿寵,簡直像極了他曹操的模樣,法不容情,懲惡揚善,嫉惡如仇!
好傢夥,好傢夥呀!
「哈哈…」
心念於此,曹操笑了,笑的無比開懷。
這許都令的人選,曹操找的辛苦,可沒曾想,得來時竟是這麼輕鬆…似乎正合了以前羽兒提到過的一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哈哈…
「現在這滿寵在哪?身居何職?」曹操笑著問道。
「在兗州,乃是一小吏。」親衛如實回道:「因為他的行事不近人情,平素里與人相處也失了圓滑,偏偏還執拗得很,無論是上下級對他都沒有太多好感,故而,幾年在兗州也是升遷無望,曹公更是沒有聽說過此人。」
哈哈…
聽到這兒,曹操內心狂喜。
他要找的許都令,不就應該是這麼一個與「圓滑」二字截然相反!
法不容情甚至有些偏執的人麼?
曹操是越聽越覺得這滿寵,簡直就是為許都令量身定製的!
當即,曹操提筆,他就打算落筆在許都令一欄的奏疏上添上滿寵的名字。
可…剛剛下筆…
猛然間,曹操想到了什麼,他追問了一句。「陸功曹與這滿寵是如何認識的?」
是啊…
畢竟是羽兒舉薦的人才,還是這麼法不容情的…
曹操很好奇,羽兒與他有關係麼?有多大的關係?又或者說…依著他的性格,怎麼可能認識羽兒呢?
「回稟曹公,據初步探尋,此滿寵與陸功曹從未碰過面,更是全無交集…」
「屬下實在不知,曹公緣何判斷?他與陸功曹相識呢?」
親衛反問一句…
在他看來,如果這點十分重要,他需要得到更多的信息,這有助於他的調查。
「噢…」曹操點了點頭,擺擺手…表現出不用去細查…
當然了,他略微有些意外,可仔細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畢竟羽兒善於窺探人心,又善於洞悉時局,他的眼力也是格外的卓絕。
如此這般算下來,或許…羽兒一早就發現這滿寵是個人才…啊不,準確的說,是這滿寵是個怪才,是個只有在特定的領域才能發光發熱的怪才。
故而,羽兒沒有像挖掘程昱、曹休那樣將他收入龍驍營麾下,反倒是此時才向他曹操提出,這倒是很符合羽兒一貫的做事風格。
「哈哈…」曹操爽然大笑。「好了,你退下吧…既然是陸功曹舉薦的人才,不用繼續查了,明日你派人八百里加急赴兗州一趟,將滿寵傳召而來,告訴他,許都令的官銜非他莫屬!哈哈哈…」
言及此處,曹操落筆,在表奏許都令人選的位置添上了滿寵的名字。
儘管,曹操從未接觸過他,可聽他的事跡,最重要的,是羽兒的眼光,這讓曹操信得過…
哈哈…
看著這封完成的奏書,勞神一天的曹操總算是悵然的笑出聲來!
塵埃落定。
接下來…就是新的故事,新的篇章了。
「哈欠…」
看著窗外那即將破曉的天,曹操伸了個腰,打了個重重的哈欠。
一夜未睡,雖然有些疲憊,可曹操的樣子看起來格外精神。
「走了,該上早朝了。」
說著話,他踏步而出,步履格外的厚重、且鏗鏘有力。
這是大漢定都許都以來的第一個早朝,曹操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
…
許都城,椒房殿。
作為皇后居住的未央宮,許都城的椒房殿,幾乎與原本洛陽皇宮裡的椒房殿一模一樣。
就連宮殿的牆壁上,也使用了花椒樹的花朵所製成的粉末進行粉刷。
顏色呈一片粉色…
格外的粉嫩,讓睡在此間的皇上與皇后有一種平步青雲、扶搖直上的感覺。
不過…
這一夜,天子劉協與皇后伏壽還顧不上去行那顛龍倒鳳之事。
沒心情啊…
比起這個,天子劉協與皇后伏壽無疑更關心,天子的威儀、朝廷的威信…甚至,他們必須要秘密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勢力。
而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拉攏一批人…
「臣父護國將軍伏完自是效忠於陛下,陛下的國丈董承將軍也定是堅定不移的站在陛下這邊,除此之外,太尉楊彪世受漢恩也值得信賴…還有…」
皇后伏壽提及一個個名字,均是在她眼中…天子劉協可以拉攏的對象。
儘管如今的曹操頗受天子信任,頗受朝廷信任,可未雨綢繆…
這許多年天子遭受的境況,讓他早已意識到,實力才是硬道理,拉攏一批靠得住的臣子至關重要。
而這個人選,漢庭的舊臣固然是其中之一,可…身處許都,他們沒有太大的勢力,能提供的幫助也有限,如此算下來…就必須要拉攏一批曹操身邊的,且…有可能拉攏的人。
「荀彧、荀攸是曹操器重的謀士,陛下可以試著與他們親近一番,探一探底!除此之外…」
皇后伏壽的眼珠子不斷的轉動著…
她在思慮還有哪些人能為漢庭所用?
能為天子所用!
最關鍵的是兵權…兵權呀。
猛然間,伏壽像是想到了一個名字…
她的眼眸猛然睜開,精神也為之一振。
「還有一個人…他…若是他能被陛下收為己用,加以陛下與百官的扶持,或許…或許能在朝廷上培養出一個不弱於曹操的勢力,在未來能與曹操分庭抗禮…」
唔…
分庭抗禮麼?
伏皇后這話脫口…
天子劉協的眼眸也一下子睜開。
大漢朝四百多年的經驗告訴他,若要皇權穩固,那朝堂上的權臣必須有所制衡。
譬如,他的父皇靈帝在位時,縱是聲色犬馬、賣官鬻爵、黨錮之禍橫行…
可仔細算下來,他在世期間,朝堂上始終沒有動亂過…所謂朝堂穩如泰山,哪管天下霍亂滔天!
之所以如此,便在於靈帝的制衡之術,他賦予宦官極大權利的同時…也重用外戚!
以張讓、趙忠為首的十常侍與外戚何進分庭抗禮,靈帝就可以穩坐釣魚台,穩如泰山。
說句誇張的,莫說是靈帝讓宮女們穿開襠褲,就是他下令讓宮女與嬪妃不穿褲子,誰又敢說出個不字?
與之相反…
若然朝堂上一家獨大,必定會造成皇權的旁落,這點…歷史上已經有無數鮮活的例子,歷歷在目啊!
「皇后說的有理…」天子劉協也打起了精神,「若然朝堂上,他曹操一家獨大,那隨著他地盤的增加、兵馬的雄壯,難免會生出其它的心思…」
「可若是朝堂上還有人能與他分庭抗禮,兩虎相爭,咱們的大漢,朕這天子之位反倒是安如磐石,只是…」
一句話講到最後,天子劉協踟躕了…
如今…身處許都,想要培育出一個能與曹操分庭抗禮的人,談何容易?
退一萬步說,如今有兵權的除了曹氏、夏侯氏的族人外,哪還有什麼人?
皇后說的這個人選…多半…
想到這兒,天子劉協嘆出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可…伏壽這邊,卻直接念出了他的名字,恰恰這個名字讓天子劉協的眼眸中登時閃爍出奪萃的光芒。
「陛下…幕府功曹,龍驍營統領陸羽!他年齡不大,身世又清白,手握的龍驍營是曹營中最驍勇的兵馬…如果…陛下能拉攏到他的話…那…」
伏壽口中的清白,乃是說陸羽與曹操並無血脈、家族的聯繫,從身世上看,是可以拉攏的對象!
講到這兒,伏壽頓了一下,繼續道:
「陛下,臣妾聽父親講…此番曹操之所以能西進洛陽,迎奉陛下,全是此陸羽的計策!包括這中間如何的合縱連橫,如何的謀算部署也與他脫不了半點干係…陛下不也懷疑此子與兩年前從大漢消失的隱麟有關嘛?」
「…陛下豈忘了,月旦評曾有言——得隱麟者,可安天下!」
霍…
伏壽最後這句「得隱麟者可安天下」正是天子劉協下意識想到的話。
進入許都不過一日,他已經聽說了許多有關陸羽的傳說,似乎…曹操能如此順利的將他這個天子從各股軍閥手中奪出…這陸羽的謀算至關重要。
而…倘若他真的是隱麟,那…就不是是否爭取的問題了,是一定要…一定要將隱麟收入朝廷!
甚至,在劉協看來,能幫助他匡扶漢室的根本不是什麼曹操,是「安天下」的隱麟哪!
那一句月旦評傳出的話語「得隱麟可安天下」
…如今的天子劉協是寧可信其有,更是他能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呼…
長長的呼出口氣,劉協的眼眸微眯。
「皇后所言極是,朕也是這麼想的…可,當務之急…朕要如何拉攏他呢?皇后豈不聞…明日早朝,奏請大漢百官職階的乃是曹操啊…這陸羽如此重要?他曹操又豈會不為其請官,加官進爵,委以重任!」
「明日早朝,正是陛下示好的機會呀!」
不等天子劉協把話講完,伏壽直接開口打斷。「曹操可以封賞陸羽,陛下也可以呀…曹操若是封陸羽為尋常官職,那陛下就將他封列九卿之位,若是曹操表奏的是九卿,陛下也可以破例將他封為三公之中…漢室舊臣均站在陛下這邊,必然不會反對!曹操更是不會反對!這便是陛下的天恩!」
講到這兒,伏壽頓了一下。「這陸羽在迎奉陛下時,立下如此大功,此番封賞便是封什麼都不為過,可恰恰…能讓他感受到陛下的好意,如此這般,以後陛下再拉攏他…就顯得順理成章!」
霍…
天子劉協眼眸凝起。
他微微的思慮了片刻…
緊接著…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劉協的嘴角勾起,一抹悵然的笑意呼之欲出…
「還是皇后深得我心…哈哈,好…朕就著重的去封賞陸羽,一來可以彰顯出朕的好意,二來…縱是讓曹操猜忌於這陸羽,也不失為一樁妙策!到時候,朕再拉攏、提攜他,便是順理成章!」
此言一出…
皇后伏壽頷首點頭。
恰恰這點頭的檔口,一縷白髮被天子劉協看到,他一下子臉色驟變,極盡極盡關懷之色。「皇后?怎麼有白髮了呢?」
「噢…多半是最近沒睡好吧?」皇后伏壽隨口編出一個理由。
其實…這一路上,她很累,她無時無刻都在為天子,為漢庭思索…
未雨綢繆也好,防患於未然也罷…
她操的心比劉協要多得多!
至於這白髮,哪裡是沒有睡好,一連幾日,她便是闔眼時,腦海中依舊在飛速的運轉…睡不著啊!
誰又能想到,在這亂世之中,當天子難,當皇后又談何容易呢?
…
…
咚咚…
破曉將至,伴隨著莊嚴的編鐘聲響,時隔兩年之後,大漢終於又迎來了它的早朝。
咚…
古樸的編鐘不斷的被敲響。
深沉、穩重!
人都說「鐘鳴鼎食」乃是富貴之家的氣象,例如大鐘一般,財富越多、地位越高,位置才越高,聲音越深沉、越穩重!
咚…
這每一枚編鐘都能發出各自恆定的聲音,幾個音階的和鳴、配合,才發出這世間少有的天籟音響!
這久別重逢的早朝以編鐘奏響,似乎更預示著…大漢要振興,需要更多人齊心協力、勠力同心才能完成。
當然,這不過是一個美好的願景罷了。
——「陛下,臣有奏…」
——「曹愛卿,不妨於這大殿上直言。」
——「臣請重建太學,重立太學石經!」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一片。
幾乎滿朝公卿都以為,這久違的早朝,曹操的第一封奏書必是為屬下將士們請官,為此番迎天子的功勳之臣加官進爵…
可…曹操提出的竟是重建太學,重立太學石經?
這…
一下子,滿座議論一片。
就連天子劉協都懵了…曹操這是什麼意思?重建太學…比給他的屬下們加官進爵還要重要麼?
他眨巴了下眼睛…
曹操繼續開口:「二十五年前,司徒橋玄就曾以一篇《國本論》闡述我大漢…教育乃強國之法,時至今日,這個理論依舊無比重要!」
「臣請陛下允准,重建太學,重立太學石經,以此昭告天下士人,我大漢回來了,我大漢從未忘記每一個莘莘士子!」
慷慨激昂…
無疑,這話讓整個漢室群臣對曹操側目不已,提到太學,那想到的無疑便是那些聲名赫赫的人物——橋玄、蔡邕、段熲、鄭玄…
這些名字,不正是標誌大漢文化的興盛麼?
曹操迎奉天子,第一封奏書不請功,反倒是請建太學,這簡直太俘獲百官的與朝廷的好感了。
「臣附議!」
楊彪第一個站出來…
「臣也附議!」
伏完也站出來…緊接著,幾乎漢室群臣盡皆站了出來。
太學意味著太多了,當然…太學的興建絕不是一句話那麼簡單,需要消耗大量的財物…曹操既主動提起,他們怎麼可能不支持呢!又怎麼可能不感動呢!
當然…
他們感動的早了,他們自作多情了,曹操建太學跟朝廷,跟天子,甚至跟大漢都沒有關係!
唯獨與一個人有關…那便是他的長公子——羽兒!
這是曹操西進洛陽、迎奉天子前就答應羽兒的…
這久違的早朝,這一封詔書,他曹操不為天下,不為黎民,不為宏圖霸業,只為一個老父親對兒子昔日裡最鄭重的承諾!
…
…